
接到报案,南山市刑侦支队队长田春达率领部下来到犯罪现场。
天堂KTV的一间客房里,躺着一男一女。女的躺在床上,尚有呼吸。男的躺在地上,已经没了呼吸。
昏黄的灯光投射下来,令年轻女人那咖啡色的眼影变成了珍珠色,桃红色的唇彩变成了淡粉色。
洪琳感到有人用手指在她的鼻子前探了探,紧接着,她听到有人说: “没死,她还活着。”洪琳努力睁开眼睛,只见一个高大的男人站在面前, 而酒店的客服经理则捂着嘴巴躲在高大男人的身后,用满是惊恐的双眼望 着她。
洪琳心中一沉,她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发觉自己的右脚动弹不得。洪琳懊恼地低下头去看,这一看,令她的瞳孔瞬间收缩,她撕心裂肺地尖叫起来:“啊——”
在洪琳脚边,一个肥胖的男性身躯趴在地上,他的白衬衫已被猩红的液体染红了。地板上凝结着大片粘稠的血液,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气味。这个男人已经死了,但死去的男人却紧紧抓着洪琳穿着白色长靴的右脚腕。
高大男人向前一步,对洪琳说:“洪琳,我是市公安局刑警支队队长田春达。根据这起命案现场的情况,需要你跟我们回一趟公安局。”
洪琳还未从惊恐中恢复,吃惊地望着田春达:“你们怀疑我……我根本不认识这个人……他是谁啊……跟我没关系…… ” 她的睡意没了,并且意识到事态严重。
女刑警孟晓春走上前来紧紧扣住洪琳的手腕:“是否和你有关我们会调查。现在麻烦你跟我们到公安局去录口供!还有,你把靴子脱下来。”
洪琳打着赤脚被推出了房间,边走边为自己辩解:“田警官,我真的没有杀人,我只是来这里睡觉的,我也不认识那个人……真的不是我杀的啊……”
田春达锐利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洪琳,直到孟晓春把洪琳交给门外穿制服的警察。刑警郝东走进房间,“田队!我向KTV相关人员了解过, 他们都不认识洪琳,但你也看到了,洪琳刚才就穿着这家KTV的制服。”
这时,法医从尸体旁站起来:“田队,死者身上没有身份证、手机和钱包,无法确认身份。不过从穿着看,死者生前应该比较富有。”
田春达坐在洪琳对面,开门见山:“洪琳,根据法医的报告,天堂 KTV那间长久没有人使用的房间就是案发第一现场。而在8点至9点半,也就是死者死亡的时间段里,只有你留下了指纹和脚印。”
洪琳皱了皱眉头:“田警官,我说过了,我根本不认识死者,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况且,如果我是凶手,我怎么会蠢到把自己留在现场?”
田春达笑了笑,打开身后的一部DVD,电视屏幕上开始播放天堂 KTV303号房外走廊的监控录像——穿着白衬衣的胖男人搂着一个身着白绿相间制服、白色长靴的年轻女人穿过走廊,女孩用嘴唇摩擦着男人的耳垂,男人抑制不住自己的情欲,他把女孩扑在墙上,两人就在热烈的拥吻中撞开了 303的房门……
录像播放完毕。洪琳呆呆地望着屏幕上已定格的画面——那个身穿白绿相间制服的女人,那柔顺的直发,直挺的鼻梁,丰满的上围……那分明就是自己!我什么时候跟那个男人亲热过?难道……难道我真的杀了人?
一瞬间,就连洪琳本人也动摇了。不对!洪琳清楚地记得,自己是贴着墙壁在走廊里挪动,然后快速闪进了包房,头顶的摄像头根本不可能拍到自己的影像……
“不!那不是我!”洪琳大叫。
“事实摆在眼前,你还想抵赖?”孟晓春生气地站了起来。
“不,那不是事实!录像上的女孩儿虽然跟我很像,但绝
不是我!”
就在这时,郝东开门走进来。他看了洪琳一眼,低声对田春达说道:“田队,有个香港记者来保释她,同行的律师也是香港人……”
田春达点点头,毫不犹豫地回答:“带她去办手续。”
“为什么?”洪琳离开后,孟晓春一肚子疑问。
“洪琳的验血报告显示,她的血液里有少量安眠药成分。这就是说, 当时在案发现场,一定还有除了洪琳和死者之外的第三个人。洪琳就是因为服了安眠药,才会睡得那么沉,以致有人在她面前杀了人她都不知道。你们记得吗?当时我们接到报案到达现场,这么多人进了包房她还没有醒,我们甚至误以为她也死了。”
郝东点了点头:“对!没错!洪琳是在我探她的鼻息时醒过来的。”
“还有……”田春达转身打开监控录像,“你们看,录像中的女人全程都是侧脸面对镜头,她的正面我们根本没有看到,只能从衣着、发型和脸型上判断她与洪琳相似。但是,她穿的制服,裙子非常短,刚刚盖住臀部。而刚才洪琳在这里的时候,她的制服裙摆已经快到膝盖了。所以说,凶手并不是洪琳,而是画面上的这个神秘女人。洪琳是被她利用的一颗棋子。不过,天堂KTV里没有一个人认识她,她却穿着天堂KTV的制服,而且,她的身份证是假的。”
2
洪琳回到出租屋的第一件事,就是用柚子叶水洗澡。她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吃没有睡,她感到饥饿和疲倦,但她的大脑却异常清醒。
“昨晚我怎么突然想睡觉呢?有人给我吃了安眠药吗?”洪琳猜测着。
预计昨晚7点钟到达天堂KTV的洪琳,直到8点才匆匆忙忙赶到,不过好在房间内的客人还没有下单,穿着网上订购的制服的洪琳大方地推开房门,顺理成章地成为了他们的啤酒陪侍……
“十有八九是那两个客人在酒里下了药,想趁我不省人事采取行动……”
这是一个宁静的秋日午后。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落在墙边的梳妆台。洪琳望着梳妆台上的加菲猫闹钟——4点25分,……渐渐地,洪琳的眼皮越来越重,她缓缓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沉睡的洪琳的身体忽然颤了一下,她被惊醒了。怪异的声音从隔壁房间传来,洪琳定了定神,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隔壁的吟叫声越来越大,对方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将电视机的声音调大,但这根本无法掩盖什么。洪琳听得很清楚,那介乎痛苦与享受之间的吟叫,来自一个男人。
男人的叫声并没有持续很久,几分钟之后,隔壁房间又恢复了安静。但很快,异动又响起,洪琳听到男人跋拉着拖鞋走进浴室,浴室内“哗哗”的水声在静夜里尤其喧嚣。男人清理完毕回到隔壁房间后,洪琳听到男人在道别:“下次我早点儿过来……不过你这里是跟人合租的,不是很方便……”
洪琳好奇心起,她穿上睡袍,打开房门,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男人走了出来。洪琳看见一个穿着橙色T恤、灰白休闲裤的胖子,四十岁左右, 满脸横肉,面带凶相。洪琳想起刚才的声音,再结合男人的相貌,她空洞的胃开始痉挛。
男人也看到了坐在沙发上的洪琳,停下脚步细细打量这个秀色可餐的女孩儿。洪琳察觉到男人不怀好意的目光。
男人出门后,洪琳懊恼地回到房间,她后悔不该好奇这个男人的长相。
3
田春达看着洪琳的保释记录:“你上次说有个香港记者来保释洪琳,就是这个葛明?”
郝东点点头:“葛明是香港《东方日报》驻南山市办事处的负责人……”
“田队!”孟晓春走进来,“死者的身份查清了!今天上午,辖区派出所的民警接到一个香港女人的报案,说她的丈夫在25日晚上就失去了联系。报案人描述的失踪者特征与死者大体一致,所以我们安排了认尸,果然,死者就是那女人的丈夫。”
“死者是香港人?”田春达问道。
孟晓春点点头:“死者叫洪立辉,是香港形体美容业第一代经营者,后来又开了两家激光美容诊所,二十一世纪初将业务扩展到内地。他有过两次婚姻,据他太太说,洪立辉经常出没于娱乐场所……”孟晓春稍稍停顿了一下,“我们化验了血样……他的HIV抗体是阳性……”
郝东一惊:“他是艾滋病毒携带者?”
孟晓春和郝东同时望向田春达。田春达沉默着,他额前的“川”字在加深。
郝东清了清嗓子,继续刚才被打断的陈述:“除了葛明,洪琳的户籍也在香港。同样隶属于《东方日报》。”
田春达点了点头:“继续说。”
“从她出生时起,生父就不知去向,她与母亲相依为命。小时候她家的经济环境很差,母亲到处打散工挣钱,但始终入不敷出,后来不得不申请政府救济。由于生活困顿,洪琳十六岁便辍学到奇拿酒店做援助交际。据香港警方说,奇拿曾是一家十分出名的专向城中富豪提供特殊服务的酒店。洪琳一度是奇拿酒店最红的援交妹。一年之后,洪琳回到学校读书。后来洪琳考入香港大学大众传播系,毕业后供职于《苹果日报》。六个月前,她与搭档葛明加入《东方日报》,其后便北上到南山市,成为该报驻南山办事处的核心力量。”
这时,一位穿着白大褂的检验员气喘吁吁地走了进来,郝东的陈述再次被打断了。检验员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田队,我们把死者和洪琳的血样做了比对,双方的基因有99%的相似,也就是说,他们是真正的父女!”
4
茫茫夜色中,洪琳的视线有些模糊,她用力眨了眨眼睛。她抬起腕表,23点08分。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用一种别扭的姿势,在狭窄的窗台上蹲了两个半小时了。
摄像机一直在运转着,但是一个小时之前庄浩明进入卧室之后,他便躺在床上侧身睡着了。洪琳所期待的——庄浩明与二奶之间的床戏始终没有上演。
“阿琳,下来吃点儿东西吧。”葛明开门进来,对蜷缩在窗台上的洪琳说道。
洪琳揉了揉自己酸痛的腰肢,从窗台上爬下来。“明明春宵一刻值千金,这个庄浩明却睡得像死猪一样,弄得我们整晚什么都没拍到。”洪琳把望远镜递给葛明,“阿明,你看着啊,有什么事叫我。”说着,她从塑料袋里拿出一个三明治。
葛明爬上窗台,望着对面别墅的三楼,“这个管家赵婶,收了我们那么多钱才把窗帘开了这么小的一条缝……”
洪琳笑了:“缝隙再大庄浩明就发现了。”
一周之前,洪琳看中了庄浩明别墅正对面的这套三居室,三居室中最小的一间有一扇位于屋顶四分之一处的小窗,从小窗望出去,可以清楚地看到庄浩明的卧室。洪琳送给地产中介一张千元港币,顺利地从他手里拿到 这套空置三居室的钥匙。而今天,是洪琳将摄像头对准庄浩明卧室的第一晚……
“喂!阿琳,不对路啊!”葛明的声音带着惊讶。“警察……庄浩明的卧室里有警察!”
洪琳转身爬上窗台,接过葛明手里的望远镜。果然,田春达带着郝东和孟晓春出现在庄浩明的卧室里,而庄浩明仍然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忽然,田春达掀开盖在庄浩明身上的棉被……
“啊——”洪琳惊叫一声。
葛明也从摄像机里看到了下半身被鲜血浸染的庄浩明,他的手臂随之颤抖了一下。“庄浩明死了?”忽然,葛明把摄像机塞给洪琳,“阿琳, 快!你先回去上传视频,我留在这里拍照片,庄浩明这个‘激进富豪’的死讯,今晚我们一定要第一个传出去。”
洪琳抱着微型摄像机匆匆忙忙赶回家,她顾不得脱鞋换衣服,就把梳妆台上的瓶瓶罐罐推向一边,把笔记本电脑放在上面,迅速联络香港总部……
庄浩明死了。这个被港岛居民称作“激进富豪”的著名牙医,一年前包养了一名中央戏剧学院表演系的女学生林佩,而刚刚加入《东方日报》的洪琳计划将庄浩明的隐私作为自己加盟之后的第一场战役,但她没有想到,庄浩明竟然死了……
5
“咚咚咚”,敲门声打断了洪琳的思路。洪琳抬起头来,是住在隔壁房间的女孩儿章月影。
“出了什么事吗?”章月影指着地上破碎的化妆水瓶。
洪琳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忘记关上房门,她开始担心刚才与香港总部的对话已经被这位邻居听到了,但转念一想,自己说的是粤语,她断定对方听不懂粤语。洪琳挤出笑容:“这个化妆水……是我刚才放电脑时不小心推-下去打碎的。吓到你了吗?”
章月影走了进来:“没事……我帮你收拾吧……”章月影蹲下身去,但就在她接触到碎片的一刹那,她惊叫出声,“啊——”
洪琳看到章月影的食指已经被碎片割破,她急忙站起身,想查看章月影的伤口。章月影却忽地转向洪琳,大叫道:“不要过来!”
洪琳愣在原地。
“你站在那儿!站在那儿啊!不要动!千万不要动!我马上回来!”章月影神色慌张,她匆匆忙忙地跑进厨房,拿出扫把,将带血的碎片收进垃圾筐里。
真是一个奇怪的女孩儿,洪琳心想。她把不同的男人带到家里来上床;把洗手间和厨房擦拭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而且,在许多不适当的情况下表现出极度的惊慌。
但此时此刻,洪琳没有心情深究章月影的各种怪异行为。她手里的摄像机记录了庄浩明从回到别墅到死亡期间的活动情况,洪琳意识到,自己有必要去一趟公安局。而同时,洪琳也明白,再次面对人民公安的时刻,也是揭示自己真正身份的时刻。
6
庄浩明的验尸报告很快放在了田春达的桌面上——庄浩明是被人割断股动脉而死。而且,现场除了庄浩明和他的情妇林佩、管家赵婶的痕迹之外, 找不到任何可疑的脚印和指纹。
孟晓春说:“别墅管家赵婶说,庄浩明的情妇林佩喜欢吃港式双皮奶,于是庄浩明就特意请了一位师傅在别墅内为她烹制,但案发当晚来了一位女师傅,说是原来的师傅身体不舒服,她来代班。案发后,技术部门做过非常仔细的痕迹提取,根本找不到这位女师傅的脚印和指纹。根据赵婶的描述,这位女师傅的身高在一米六八到一米七二之间,年龄在四十五岁上下,容貌拼图已经做好了。”孟晓春从文件夹内拿出一张画像,放在田春达面前。
郝东凑上前去,仔细看了看,口中喃喃道:“好像在哪里见过呀……”
就在这个时候,门口的值班民警小跑进来:“田队,洪琳来了。她说她是来报案的。”
田春达大致浏览了一下洪琳拍摄的内容之后,不动声色地说:“洪小姐,你是香港《东方日报》的记者?”
洪琳笑了笑:“田警官,我不是记者,准确地说,我是一名狗仔。”
“那不就是记者吗?”孟晓春插嘴道。
洪琳摇头:“不,我们的职业与专业记者有很大区别。我从来不写文章,只做跟踪和偷拍,主要目标通常是明星、富商和达官政要。所有的照片和视频除了提供给我所供职的《东方日报》之外,我还会卖给其他媒体,当然,内容越劲爆,价钱也就越高。我们这一行与所谓的新闻精神和新闻自由毫无关系,我们唯一的目的,就是钱。”
田春达嘴角微微上扬,继续问道;“那么偷拍庄浩明对你来说有什么经济价值?”
“庄浩明曾是香港著名的牙科权威。2003年,他因在香港媒体上公开抨击低学历企业经营者,被香港市民称作‘激进富豪’。一年前,已有家室的庄浩明包养了中央戏剧学院表演系的学生林佩。9月25日晚,我得到消息,庄浩明会与林佩一起到天堂KTV。我假扮成啤酒妹走进他们所在的K房,希望能近距离拍些照片,但没想到林佩整晚都没有出现,反而是庄浩明对我纠缠不休。那天晚上我陪庄浩明喝了两杯酒之后就开始头晕,我想,是他在我的酒杯里放了安眠药。”
田春达点了点头:“我们的确在你的血液里发现了少量安眠药的成分。”
“我在感到头晕目眩之后,立即离开了庄浩明的K房。由于我事先了解过天堂KTV的K房情况和摄像头位置,所以,我躲开摄像头溜进了空置已久的303,但当我醒来的时候……你们已经在场了。”
“天堂KTV的制服是谁给你的?”郝东始终没有忘记这个细节。
“网上订购的。人民币八十七元。”
“那今晚呢?你们在庄浩明别墅外拍些什么?”
“原本我们是想拍他与林佩的床照,但我们从晚上7点52分开始拍摄, 一直到11点都毫无斩获。这期间,林佩洗完澡之后曾在10点34分进入卧室,但不知为何,她只在床上停留了几分钟就离开了卧室……直到庄浩明的别墅去了很多警察,我们才知道他已经死了。”
田春达点点头,站起身来,向洪琳伸出右手:“非常感谢洪小姐为我们的侦破工作提供的线索——”田春达瞄了一眼双皮奶师傅的容貌拼图,突然改口,“不过请洪小姐稍等一下,我们还有一件事请您帮忙。”
洪琳被带到对面的办公室休息,趁这个空当,专案组成员加紧研究她带来的影像资料。
“怎么样,洪琳带来的影像资料跟我们现场调查得到的信息有出入吗?”田春达问。
孟晓春说:“基本上没有出入。110在10点43分接到林佩的报案,说庄浩明死在了卧室里。我们赶到时,林佩正坐在楼下的沙发上,一边哭一边语无伦次地念叨:不关我的事,我好怕……林佩说,她进入卧室之后原本想钻进被窝与庄浩明亲热,但她却摸到一片粘稠的液体,还没等林佩掀开被子,就看到沿着丝绸被单流淌到地毯上的鲜血。她吓得冲下楼,准备从自己的背包里拿出手机报警,但慌乱中没摸到电话,只好用别墅里的座机拨打110……这跟洪琳提供的录像资料的时间比较吻合。”
郝东也补充道:“洪琳在对面楼房里拍摄了近三个小时,她一直误以为已经被杀的庄浩明是在睡觉。这很可能是因为卧室窗帘的缝隙过于狭窄,她在拍摄地点只能看到庄浩明躺在床上,却看不到床外侧的血迹…… 哦,对了,洪琳说,庄浩明卧室的窗帘,是管家赵婶收了她的钱帮她拉开一条缝的。”
“那洪琳提供的关于林佩的信息呢?”田春达问道。
“与我们的调查基本一致——林佩是中戏表演系三年级学生,兼职模特,签了一家演艺经纪公司,是个没什么名气的三流演员。”
“那就是说,到目前为止,洪琳对我们还没有什么隐瞒。但无可否认的是,她与我们手上的两起命案都有关。”田春达说,“首先,两名死者都是香港人,而且都是具有一定身份地位的富商,又都有不同程度的婚外性行为。其次,两名死者都是被人一刀割断大动脉失血过多致死。而且在两起案件的案发现场都找不到凶手留下的脚印和指纹。第三,今天技术部门送来一份鉴定报告——他们在天堂KTV303房窗外的水管上发现了半枚鞋印,这枚鞋印出自一款白色女式长靴,也就是案发时洪琳穿的那款,但根据鞋印的大小和力量分布,穿鞋者的身高应该在一米六八到一米七二之间,体型偏瘦,而庄浩明案中双皮奶师傅的身高也在一米六八到一米七二之间,体型也偏瘦。最后一点,也就是我们刚才讨论过的——这两起案件与洪琳的关系。K房谋杀案的被害者是洪琳的生父,而死在别墅里的,是洪琳的跟踪对象。除此之外,天堂KTV监控录像中拍到的女人,与别墅的双皮奶师傅,她们在外形上都与洪琳有相似之处。”
孟晓春立即明白了田春达的言下之意:“那就是说,两起案子的凶手有可能是同一个人?”
田春达点点头:“没错。这两起案件很可能是同一人或者同一团伙作案,不过所幸……”田春达转过头去,望了望独自坐在对面办公室的洪琳。“不过所幸洪琳的存在,让我们的侦破工作有了切入点。我们可以先从洪琳的社会关系和家庭关系入手,应该会有所斩获。但是洪琳从出生起生父就不知去向,她的成长经历十分坎坷,如果我们告诉她在天堂KTV 里死去的男人就是她的父亲,也许会对她的心理和情感造成沉重的打击…… 而且洪立辉还是一个腰缠万贯的有钱人,洪琳也许会更加难以承受……”
田春达再次转回头去,望着距离他十几米远的洪琳。对方安静地坐在桌前,低垂着头,紧咬下唇。
“洪小姐,我们刚才说的要请你帮忙的事……”田春达坐到洪琳对面,继续刚才的话题,“是希望先了解一下您的家庭情况。”
“我的家庭情况?为什么?”洪琳一脸疑惑。
“是这样的,洪小姐两次都不幸被卷入命案,我们想大致了解一下您的社会关系,看看是否能找到破获这两起命案的突破点。”
洪琳想了想,说道:“我的家庭情况很简单。从我出生时起,就和妈妈居住在香港贫民区。我小时候家里很穷,妈妈到处打工但依然交不起房租、吃不饱饭,最后我们不得不申请救济。我大学毕业之后靠做狗仔赚到一些钱,给妈妈开了一家茶餐厅。现在,我家的生活还不错。”
“那关于你的父亲呢?”
“我妈说,我岀生之前爸爸就生病去世了。”
“你相信你妈的话吗?”孟晓春沉不住气了。
洪琳抬起头来,直视着孟晓春:“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们认为我爸没有死?”
孟晓春急忙摇头:“不是不是……我随便说说——你从来没有尝试过寻找你爸或是了解他的事情吗?”孟晓春的导向越来越明显。
“你们知道我爸的事?他是不是还活着?”
办公室里一片寂静,谁都无法应对洪琳这个棘手却合理的问题。
洪琳继续问:“我爸真的没有死?他现在在哪儿?我怎么找他?”
坐在对面的三个警察越发尴尬。田春达承担起了诉说真相的重任:“洪小姐,我不得不遗憾地告诉你,你的父亲——洪立辉先生已经离世了。他……他就是在天堂KTV303房的受害人,当时,他握着你的脚腕……"
田春达看到洪琳震惊地张开了嘴,她的眼睛在一瞬间失去了光亮。良久之后,洪琳才气若游丝地吐出一句:“你说什么……”
这是一个寻常的北方初秋的日子。由南向北,洪琳在刀尖上走过了二十七年的悲春忧夏,但在这一刻,她却恍恍然毫无真实感。淡淡的泪光在洪琳眼中闪烁,她说:“我想……看看,看看他……”
田春达点点头,站起身来:“跟我来吧。”
“轰”的一声,田春达拉开了停尸间的冰柜,一股寒气扑面而来。田春达拉开拉链,尸体仰面呈现眼前。
洪琳的心被猛烈地撞击了一下。这是她第一次看清楚那具握着自己脚腕的尸体,也是第一次见到自己的父亲。没错,他就是爸爸。那高挺而笔直的鼻梁,与自己如出一辙。父亲……对洪琳来说,这是世界上最为亲切动人也最为遥远陌生的词语。当洪琳面对着这具叫做“父亲”的冰冷尸体, 她甚至不知道他的姓名、年龄和他生前的经历……此时此刻,这些已经不重要了。洪琳唯一想知道的,是这个名叫“父亲”的人,为什么在自己漫长的二十七年人生里都没有出现……
“吧嗒”……洪琳的一滴眼泪落在了尸体冰冻的脸上。田春达急忙拉开她,并将冷柜关了起来。
“案发后,我们把你和被害人的血液做了比对,才发现你们是父女关系,这个结果,我们也想不到……”
田春达将洪琳带离了寒气逼人的停尸间。忽然,一阵女人的吵闹声吸引了两人的视线——楼梯口,一个五十岁出头的女人带着一名十几岁的少年,用蹩脚的普通话粗鲁地质问值班民警:“你们警察都是吃草的?这么长时间都没有找到杀我老公的凶手,害得我们拿不到遗产!我们两母子怎么生活?”
田春达低声对洪琳说:“她就是你父亲的第二任妻子……那个男孩儿……是你同父异母的弟弟。”
洪琳仔细地打量着两人,以她狗仔的敏锐洞察力,她能准确地判断出这两人的生活质量。是啊,爸爸是城中富豪,妻儿自然衣食无忧。没想到同父异母的弟弟已经十几岁了……我洪琳十几岁的时候在做什么?妈妈在速食店里打工,彻夜洗牛杂、串鱼丸,而自己,则躺在奇拿酒店的大床上,遭受着不同男人的蹂躏……
想到这里,洪琳的视线再一次模糊了。亲情,为何总是距离自己这么近,却又那么遥远……
7
洪琳蜷缩在床上,她的眼皮沉重,思维混沌——在过去的二十七年里,她努力读书、赚钱……牙关都咬出血,就是要摆脱孤苦无依与贫困卑微的阴影。但一个浪头打来,这场悲剧似乎才刚刚开始,从未露面的富豪父亲及其错综复杂的关系,为洪琳不堪的过去蒙上了更为浓重的阴影。在无尽的疲惫缓缓延伸时,洪琳沉沉睡去了。她紧抱着枕头,双手绞缠在一起——就在睡眠中,她依然显露出无尽的痛苦……
忽然,洪琳被电话铃声吵醒了。她在黑暗中摸到手机,一个陌生号码,她眯着眼睛看了看电话上的时钟,23点34分。
“喂——”洪琳拖着慵懒的尾音接了电话。
“抱歉这么晚给你打电话……”听筒里传来低沉浑厚的男声,洪琳一个激灵坐起身来。她再一次确认了一下现在的时刻,23点35分,她想不到田春达会在这个时间给她打电话。
“下午我们和香港警方开视频会议,得到了一些关于你父亲生前的情况,我想,你会想知道……。你父母登记结婚时,洪立辉……也就是你的父亲,接受了爷爷和父亲给的一些资金,到香港发展。据你父亲当年的同事说,你父亲是个头脑很灵活的人,而且非常勤快。当时香港的房地产业正在兴起,钢筋水泥买卖是暴利行业,你爸爸很快就买到了他的第一栋商品房,也就是你出生时的家。”
洪琳皱起眉头:“可是从我记事起,我和妈妈就一直住在出租屋里。”
“别急,我还没有说完。不久后,你爸爸认识了水泥厂的女职员陈艳丽,很快便与她同居。几年后,你父母正式签字离婚。当时,你母亲曾经要求把房子留给你们母女,但你爸没有答应。同年,你父亲带着房产跟陈艳丽结婚。两年后,香港房地产业异常兴旺,你爸爸在香港半山添置了一栋别墅,之后将旧房子以低得出奇的价格卖给了你继母的妹妹。说穿了,就是变相送给了他的妻妹。所以,你和母亲就一直住在出租屋,因为你爸并没有把房子留给你们。”
洪琳沉默了。此刻,她的胸膛里涌动着强烈的愤怒,记忆中父亲浑身是血躺在KTV地板上的情景令她有种残忍的快感。
田春达继续说道:“你父亲与陈艳丽结婚后,生活并不美满。今天香港警方提过,那几年,半山附近的警署时不时会接到报案,你父亲和继母在别墅里大打出手,原因是你继母指控你爸在外面拈花惹草。我认为她的指控并非空穴来风,你爸爸在内地的确有很多情妇……不过你弟弟出生以后,他们的关系就有了好转,你弟弟洪小榕于2003年出生……”
“等一下!”洪琳打断了田春达的话,“我弟弟不是我爸再婚之后很快就出生的吗?”
“不是,你父亲再婚后的六七年一直都没有生育,直到2002年,你的继母才怀上洪小榕。今天,东城分局派出所上报一个案子,陈艳丽和洪小榕在超市里痛打了林佩,原因是陈艳丽说林佩抢了她的东西。”
“哦?”洪琳有些吃惊,“林佩打劫?”
“不,此抢非彼抢,这就是我接下来想跟你说的。我们今天刚刚查到洪立辉生前立过一份遗嘱,遗产继承人中包括了你弟弟洪立榕。你弟弟原本可以继承洪立辉百分之三十的遗产,但是2010年6月13日,洪立辉带着一个女孩儿到律师事务所修改了遗嘱,你弟弟的继承份额被削减到了百分之十五。”
“那个女孩儿是林佩吗?如果是,那就可以解释我继母为什么打她了。”
“没错,就是林佩。当时林佩流掉了洪立辉的孩子,洪立辉为了补偿她,将遗产的百分之十五送给了她……”
“田警官,你说我弟弟会不会根本不是我弟弟?嗯……”洪琳有些词不达意,“我的意思是,我弟弟可能不是爸爸的孩子!……田警官,你可不可以帮我化验……”说到这里,洪琳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她将自己的幸灾乐祸和报复心理表露无遗。
但田春达并没有责备她:“我会尽量帮你的……”
洪琳愣住了。田春达的这句“我会尽量帮你的”令她屏住了呼吸。她抬起头望了望梳妆台上的加菲猫时钟,2点47分。他们已经通话三个多小时了。
8
洪琳打开房门的时候,她闻到一股特殊的气味。她用力吸鼻子,从客厅走到厨房,又从厨房走到浴室,没有啊……这令人十分不适的气味到底从哪儿来的?
洪琳停在章月影的门前,她前倾身体嗅了嗅,嗯?似乎是从这里发出来的。洪琳忽然想到四个字——烧炭自杀(就是把木炭放在一个盆子里,点燃,因燃烧不完全产生大量一氧化碳导致中毒。因为香港人可以自由烧烤,许多小店铺都有卖木炭的,所以烧炭自杀比较常见),但随即又否定了这一设想,不会的,这是内地……
洪琳感到胸闷,她皱皱眉转身离开。正要打开自己的房门时,她停住了。鞋架上章月影的拖鞋不见了,那就说明,章月影现在在家!洪琳看了看手表,下午3点50分,这个时候,章月影在家做什么?
烧炭自杀!洪琳再次想到这个惊悚的字眼,她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 眼。洪琳快步上前,拍打着章月影的房门:“月影!月影!你在里面吗?”
没有人回答。
“月影,月影!……我知道你在里面,你不回答,我破门进去啦……”洪琳喊叫道。
仍然没有回答。
烧炭自杀这个字眼在洪琳脑中疾速跳跃着,她紧张地用力吞下口水,抓起鞋柜旁的折凳,对着门上的旋转锁狠狠劈下去。她的虎口被震得一阵剧痛,但她无暇理会,因为那扇坚硬的门在颤动的同时,她已经闻到了一股焦炭味。
旋转锁被砸开了,洪琳抬脚踹开房门。异常整洁的房间里果真有一盆还未烧尽的木炭摆在地上。而章月影就躺在白得发亮的床单上,面颊潮红,口吐白沫……
洪琳双脚发软,她颤抖着双手,用尽力气打开紧闭的窗户。她的大脑有些混乱,在原地愣了几秒钟之后,才冲出房间,从自己的背包里拿出手机,颤抖着拨出了120……
9
当章月影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黄昏。
病房里光线昏暗,洪琳坐在床边发短信,手机屏幕的光亮映照出她半边俊俏的脸庞。
“你……你为什么要救我……”章月影气若游丝。
洪琳放下手机,低下头,没有回答。良久,章月影伸出纤细的手,覆盖在洪琳的手背上。
洪琳的心漏跳了一拍,她抬起眼来望着憔悴的章月影,对方瘦削的面容上写满了悲伤。洪琳反握住章月影的手:“月影,无论如何,我们……要像狗一样活下去……”
听到这句话,章月影哭了起来。她胸口上下起伏,抽泣声十分微弱。“今天……不,是昨天,昨天是爷爷的祭日……”
“爷爷?”洪琳想了想,“你是爷爷带大的?”
章月影点点头:“我的父母重男轻女,他们生下我之后本想把我送人,但爷爷坚持留下我,所以,父母就把我丢给了爷爷。爷爷靠种地把我养大, 他不吃也要给我吃……但是,我……我却把爷爷……气死了……”
洪琳吃惊地望着章月影:“为什么?”
“那已经是十二年前的事了。离家的那天早上,我四点钟起床,走了三个小时的山路才赶上一班进城的长途车。长途车行驶了六个小时,终于把我带到了省城。我拿着爷爷给我的钱来到省城上学。那所学校只是一家三流的模特学校,我不是为了当大明星,我只是单纯地以为这一行赚钱多,能早点儿让爷爷过上好日子。毕业之后,我并没有如愿当上模特,但是我又不愿意回村,于是就在这里勉强找了一份工作——在一家百货公司做售货员。那时候我租住在一间小小的地下室里,每天下班以后,我就蜷缩在狭小的空间里 等待天亮。睡不着的时候,我总在想,什么时候能摆脱这种生活。而我想着想着,那一天就真的来到了……有一天,我的专柜里来了一批连衣裙,有一件果绿色的吊带连身裙很是漂亮,胸前还有蝴蝶结花边,我很喜欢,于是趁中午人少,偷偷穿上了那条裙子。就在我站在镜子前欣赏自己的时候,厂商代表来百货大楼巡查……”
洪琳替她说了下去:“他们看你穿得漂亮,就请你做专属模特。”
章月影轻轻地点了点头。“我的生活从此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再也不用住地下室、挤公交车、吃路边摊,我开始流连名牌和夜店,喝酒跳舞,一时间,我真的以为自己是上等人了……后来,我在工作时遇到一个人……”
“ 一个男人?”
“对,一个男人。那个男人很有钱,他对我很好,他让我给他生一个儿子,他说只要儿子生岀来,他就跟老家的老婆离婚。”
洪琳撇了撇嘴。男人的一贯伎俩,她心想。
“但是儿子还没有生出来,我们就分手了。我的生活本来已经恢复了平静,一直到四年前,一场流言铺天盖地席卷了我们那个小山村……流言很快传进了爷爷的耳朵。爷爷气得背上干粮要进城找我,幸亏被村支书拦住了。支书打电话给我,说爷爷知道了我的事,让我赶快回村。但当我在长途车上颠簸了几个小时回到家时,爷爷……”章月影再次哽咽起来。“爷爷已经死在院子里了。他是气死的……气得用头撞墙,活活把自己撞死的……”
洪琳倒抽了一口凉气。
“爷爷就倒在院墙下,他的头上有一个碗口大的血窟窿,鲜血流了满地。我那几年给爷爷的钱,爷爷舍不得花,都藏在院墙的砖头里。那天,钱全部撒在地上,上面都是血……”章月影泣不成声。
洪琳从床头抽出面巾纸,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痕。“那……”洪琳有些迟疑,“传到你们那个小村子里的流言,到底是什么?”
章月影抬起头,一滴泪珠从她的大眼睛里滚出来:“说……说我……自从搭上那个有钱的男人之后,就染上了很严重的性病……”
“哦……”洪琳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没错,这种事在封闭的农村里,的确是不可容忍的丑闻……”
“我在人世上要做的事已经做完了。我不想再活在这个世界里,我要到地下去找爷爷……”
章月影的话将洪琳带回了十二年前——那一年,家里的生计尤其艰难。妈妈的车仔面档经常被来收保护费的混混儿砸烂,每个月的救济款刚够支付房租水电。也就是在那时,还未满十六岁的洪琳遇到了奇拿酒店的经纪人。
奇拿酒店的客人非富则贵,他们想尽办法从这个未成年的清纯佳人身上得到欢乐的宣泄。洪琳不止一次想到死,她痛恨命运、痛恨贫穷、痛恨自己,但她又不止一次告诉自己:“要像狗一样活下去。”靠着在奇拿酒店的工作,洪琳有了一笔可观的积蓄。但她从未买过一个名牌手袋、一支名牌唇膏,那笔积蓄,后来支付了她在香港大学四年的学费。
想到这里,眼泪已经朦胧了洪琳的视线,病房里,两个各怀心事的佳人哭得异常凄凉。洪琳再次紧握章月影的手,她抬起头来,坚定地说道:“我们……要像狗一样活下去。”
10
田春达走进办公室,扬了扬手里的卷宗:“开会了。”
田春达坐定,向对面的孟晓春和郝东说:“分局刚才向我们提供了一个五年前的吸毒案。我在案子的卷宗里,发现了洪立辉的身影。五年前,辖区的同事接到医院的报案,说是六名男子在别墅里开毒品派对,其中一名男子由于吸毒过量昏迷。这六名男子吸食毒品时使用的都是各自的针管,但后来因为过度兴奋,开始共用针具。其中一位一年前因艾滋病死在了香港。也就是说,洪立辉的艾滋病毒,很有可能是通过吸毒感染的。我在中国疾控中心艾滋病毒感染者备案中心也查到了洪立辉的资料,上面明确记录了洪立辉领取抗病毒药物的情况,这表明洪立辉已经知道自己患有艾滋病的事实,并且在积极进行治疗。但是,我想大家都清楚,洪立辉非常好色,他在明知自己患有高危传染病的情况下依然没有停止滥交,我们在天堂KTV提取的监控资料就是最好的证明。”
孟晓春和郝东都有些不解:“凶手是谁与洪立辉是艾滋病毒携带者有什么关系?”
田春达说:“艾滋病的可怕之处,除了到现在为止世界上仍无药可医之外,还有其传染性。艾滋病患者是一个特殊的心理人群,他们缺少社会的关爱和理解,对未来充满了绝望,如果长期处于这种心理高压下,极有可能做出一些不理智的行为。”
孟晓春插话:“那也应该是洪立辉杀别人,怎么会是他被杀呀?”
“我刚才说过了,洪立辉在积极配合治疗的情况下仍然在交女朋友。”
“哦——我知道了——”郝东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那些被洪立辉传染的女孩子里,有一个……”
田春达点点头:“很有可能。你们想想,接近洪立辉的女孩子大都年轻美貌,如果她们知道自己被传染了这种病,首先想到的是,自己这一辈子完了,那她们自然而然就会想到报复那个传染给自己的人……”
这时,在纸上左涂右画的郝东抬起头:“田队,我们现在可以做一个初步的嫌疑人画像——年龄在二十岁到三十五岁之间的年轻女性,具有一定的虚荣心并且与洪立辉交往过的艾滋病毒携带者。”
田春达想了想:“嗯——再加上,身高在一米六八到一米七二之间,体型偏瘦……”
“砰……咚!”两声巨响打断了田春达的话。田春达转头向办公室外望去:"什么声音?"
孟晓春用笔指了指发出巨响的方向:“洪琳在那间办公室。她说今天约了你看DNA鉴定报告。”
“阿明,我想到我们《富豪周刊》的下一个选题了,没有人比他更适合做新一期周刊的男主角,他的传奇经历够我们做半年的,我想这会是我们《富豪周刊》创刊以来可读性最强的故事。”洪琳在等待田春达散会的空当儿,拨通了葛明的电话。
葛明问:“你说的富豪主角是谁?”
“洪立辉。”说出父亲的名字时,洪琳咬着牙,她有种前所未有的快感。
葛明不给洪琳留丝毫情面:“阿琳,我最讨厌你这样!你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把自己老爸的丑闻搬上报纸,弄得全港尽人皆知!他毕竟是你爸爸!”
洪琳面不改色:“他应该庆幸他死后才登上我们销量全港第一的报纸,否则他更是颜面无存……”
葛明挂掉了洪琳的电话。热血急速冲向洪琳的脑门,她把手机向公安局办公室雪白的墙上扔去,手机撞在墙上,又弹在桌脚边。
“仆街(粤语,意为去你的)!”洪琳狠狠骂道。
“怎么了?”田春达拿着鉴定报告推门进来。他看到地上的手机,捡来递给洪琳。
洪琳摇了摇头:“田警官,我想先看看DNA鉴定结果。”
田春达从卷宗袋里拿出化验报告:“洪小榕的确不是你爸爸的儿子。”
洪琳松了一口气,她靠在椅背上:“我就知道是这样。我已经找了律师,帮我争回我应得到的遗产和他欠我的抚养费。”
田春达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田春达的沉默却激怒了敏感的洪琳:“田队,你是不是认为我是一个满身铜臭、不择手段的卑鄙小人?”
“不!”田春达说,“我认为那些钱是你应该得到的,那是你父亲对你的补偿。其实,你并不需要刻意做什么……因为你爸爸在生前已经得到了惩罚。”
“什么意思?”
“你爸爸生前患有艾滋病,可能是在吸毒时共用针具感染的。”田春达从卷宗里拿出另一份材料,“这是中国疾控中心艾滋病毒感染者备案中心关于你爸爸的备案资料。”
材料上贴着两张体表病变照片,洪立辉的两腮和大腿内侧分布着大片的紫痘。洪琳紧盯着那令人作呕的照片,更坚定了将父亲的故事搬上八卦周刊的决心。
孟晓春敲门进来,附在田春达耳边低声说:“林佩来报案了。她说她的电话被人窃听了,现在正在接待室哭呢!”
田春达问:“她一个人来的?”
孟晓春点点头:“一个人。”
田春达离开前对洪琳说:“我还有点儿事,不能送你出门了,晚点儿我再和你联系。”
洪琳点点头,她继续盯着父亲满身紫痘的照片——这一片令人心惊肉跳的紫痘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啊!洪琳想起来了。在章月影自杀住院期间,她曾在传染科外与一个男人擦肩而过,那个男人穿着橙色T 恤,白色休闲裤,满脸横肉,他就是章月影曾带回家的那个男人,和洪琳打过照面。当时他似乎是刚刚做完检查,洪琳清楚地看到他脖子上就长满了这种紫痘。
难道……难道他也有……世纪绝症?
郝东吞下最后一口早点:“说到女艾滋病患者,我倒是想起来,前几年有一个女明星得了艾滋病被曝光,当时还挺轰动的呢。”
“谁啊?”孟晓春问。
“很多年前的事了,不记得什么名字了,不算很红。我记得当时那个新闻是从一家网站上流传岀来的。好像是患有艾滋病的明星去拔牙,她担心拔牙过程中自己出血会感染医生,于是就将自己患有艾滋病的事实告诉了医生。谁知道医生不仅拒绝医治这名患者,还将她的个人资料,包括姓名、年龄、职业和照片统统搬上了这家医院的网站,呼吁同行们联合抵制这名患者。由于患者是公众人物,所以当时这个消息还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拔牙啊?”田春达想了想,对孟晓春说,“查一查,看能不能查到更详细的资料。”
孟晓春在键盘上敲击一阵后回答:“查到了!这是2007年的事情,患有艾滋病的是一名叫婉凝的模特,河北人,身高一米七二,曾是雅尚时装品牌的专属模特,患有艾滋病的事实曝光以后被解约,此后下落不明。”
“婉凝?这是艺名吧?她的原名叫什么?”田春达皱眉问道。
“章恩彤。”
“这个名字好像在哪儿听过——还有更详细的资料吗?她当时是去哪家医院拔牙的?”
“浩明口腔中心医院。啊——”孟晓春说出医院的名字后,她和郝东异口同声叫了出来,“这不是庄浩明的医院吗?”
孟晓春再次在电脑上搜索一阵:“田队,正像郝东刚才说的,2007年,当时还是雅尚时装品牌专属模特的章恩彤到浩明口腔医院去做牙齿美容,由于这项美容项目有可能会导致患者出血,所以章恩彤好心提醒医生一一也就是院长兼主治医生庄浩明——在治疗过程中一定要小心,以防血液感染。但庄浩明一听说章恩彤患有艾滋病,当即拒绝为章恩彤诊治,并将她赶出了医院。之后他还在浩明口腔医院的网站上公布了章恩彤患有艾滋病的消息,还在当时他担任副会长的市牙医协会的网站上呼吁抵制这名艾滋病患者。就这样,作为我国首例艺人患有艾滋病的案例,这则消息掀起了轩然大波。后来,在中国性病艾滋病防治协会反歧视委员会的强烈要求下,庄浩明才删除了网站上公布的关于章
恩彤的一切信息。”
田春达沉默了良久,然后说:“再查查看,有没有章恩彤的照片。”
半分钟后,孟晓春摇了摇头:“查不到,我用'婉凝’和'章恩彤'两个关键词都搜索过,没用。”
这不难办,”田春达说,“你接触一下雅尚时装公司,请他们提供章恩彤的照片,章恩彤曾经是他们的专属模特,照片应该还保存着。郝东,联络章恩彤户籍所在地的派岀所,我们需要了解章恩彤的家庭背景。我去找找到底曾经在哪里见过章恩彤这个名字。 ”
三人分头行动后的第十一个小时,田春达接到了郝东的电话:“田队,章恩彤的家庭情况我已经大致弄清楚了,我现在发传真给你!”
一分钟后,传真机上的“嘀”声响起。这时,孟晓春也从外面气喘吁吁地走进来,她怀里抱着两大本时装目录,“砰”的一声放在桌子上:“累死我了!这是章恩彤在2002年到2006年为雅尚时装公司拍的时装目录,你来看……”她从时装目录里抽出一张内页,“你看,她长得跟洪琳还挺像的。”
田春达仔细看了一阵,点点头:“是有点儿像。但是她比洪琳高,也比洪琳瘦。不过……”
“不过什么?”
“你仔细看看,章恩彤的身材和气质,包括脸蛋,跟我们见过的一个人非常相像。”
“是吗?”孟晓春转了转眼珠,“谁啊……”她皱着眉想了一会儿, “啊——我想到了!是她!对!是她!”
11
喂—阿明,你找我什么事?”洪琳拿起手机时,发现有两个诸葛明的未接来电。上次争吵后,洪琳还没有与葛明联系。
“阿琳,我就知道你不会死心。我刚才拆了你的快递,香港发来的。” 洪琳意识到葛明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秘密,她索性洒脱地说:“是啊!我请香港的私家侦探查我爸爸生前的事情,我相信我的选题……”
葛明打断了洪琳:“阿琳,我们做的八卦不管销售量有多好也都是暂时的,但他是你爸爸,你把他摆上台面这种做法太绝情了……”
洪琳有些不耐烦:“好了好了,阿明,快递里的文件是怎么说的?你快告诉我!”
“文件说的是洪小榕出生后的大致情况。”洪琳听到电话那头有翻阅文件的声音,“2003年,你继母生下了洪小榕。起初,你爸爸对这个迟的 '金菠萝’宠爱有加,但到了2013年,你爸爸发现洪小榕不是他的亲生儿子。”
“怎么发现的?”
“2013年,年仅十岁的洪小榕在生物兴趣班上学习计算亲子血型时发现父母的血型与自己的有异,于是回家向你爸抱怨,引起了你爸的怀疑。你爸爸瞒着陈艳丽做了亲子鉴定,得知了他并非洪小榕生父的事实。不过不得不佩服你爸爸的是,他在这种情况下并没有自乱阵脚,他将自己所受的侮辱作为武器,逼迫庄浩明把策划了十几年的医疗美容项目转赠给他,就这样,洪立辉摇身一变,成为香港第一代纤体美容代理人,后来还开了两家激光美容诊所。这就是他为什么能将两个天差地别的行业都经营得有声有色的原因。”
葛明说到这里,洪琳忽然脑海中灵光一闪:“阿明,我知道庄浩明‘激进富豪’这个绰号是怎么来的了!他在香港媒体上抨击低学历的企业经营者,其实他指的是我爸爸,他是恨爸爸抢了他十几年的心血,所以用这种方法来泄愤!”
葛明不得不承认,这个女孩儿的确非常聪明。“好了,你继续听我说——洪小榕的存在,让你爸爸像吞了苍蝇一样难受。2015年,他放弃了香港的所有生意,独自北上创业。当然,你爸爸再一次取得了成功,不到一年他便在南山市购置了房产。同时,你爸爸还在南山市交了一个女朋友。”
“一个女朋友?你确定是一个?”洪琳想到田春达曾告诉过她,父亲是个纵欲无度的人。
“是的,的确是一个。文件里说,你爸爸对这个女朋友还是相当认真的。但由于女友迟迟不能受孕,你爸爸到医院做体检,结果显示,他已经丧失了生育能力,原因是1987年的一场车祸。也就是说,他自从抛弃你们母女那一刻起,就注定这辈子不会再有孩子了。从那以后,他便开始了放纵生涯,吸毒滥交。而他的那位女朋友,最终也伤心离去。但那个女孩子却是个有情有义的人,文件里说,在你爸爸吸毒被抓强制戒毒期间,她虽已与你爸爸分手,但仍然到戒毒所去探望他。”
“我爸的女朋友是谁?文件里有说吗?”
“没说,不过这里有一些照片……”
就在这时,洪琳忽然发现,在梳妆台上,各种高矮胖瘦的瓶瓶罐罐之间,有一个小小的几乎看不见的黑点正对着她。职业的警觉令洪琳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收缩了,她迅速站起来,把还未收线的电话放在床上,上前拨开梳妆台上的化妆品,把安装在梳妆镜下面的黑点用力摘下来。
洪琳根本不需要费心费力去研究这个黑点是什么,因为没有人会比她更清楚眼前的物品有何用途:一个窃听器。洪琳感到十分意外,但她没有丝毫惊慌,她走回床边,拿起电话,手机里传来葛明焦急的声音:“阿琳? 阿琳?你还在吗?”
洪琳冷静地回答:“阿明,我还在。只是我刚才在房间里发现了窃听器。阿明,你现在能不能到我这里来一下,带上机器,帮我测一测收音源在哪里。”
二十分钟后,葛明出现在洪琳的住处。他在测试之前交给洪琳一 信封:“这是快递里的照片,你自己看吧。我开工了。”说着,葛明从工具包里拿出仪器,开始进行测试。
洪琳坐在床边,从牛皮纸信封里拿出照片。爸爸,那是爸爸,这是洪琳第一次见到洪立辉生前的模样一一他的一家三口、他的纤体美容会所、他的半山别墅、他的几辆豪车……富贵呀,真是富贵!但老天有眼——他丧失了生育能力、他被戴了绿帽、他帮别人养了十几年的便宜儿子、他患上了世纪绝症、他死于非命……因果轮回,善恶有报,这是大千世界花花宇宙亘古不变的真理。
忽然,洪琳的视线停在了其中一张照片上,那是洪立辉和一个年轻女子的合照,女子亲昵地挽着洪立辉的手臂,而洪立辉也对着镜头微笑着,看起来幸福甜蜜。这个女子,应该就是葛明提到过的那个“有情有义”的女朋友。而真正吸引洪琳注意力的,是女子艳丽的容貌和高挑的身材。似曾相识吗?为什么这么有亲切感?
哦!是她!原来是她!
这时,客厅里,葛明的仪器发出了响亮的“嘀嘀”声,洪琳跳起来,拿着照片跑进客厅。“怎么样?有结果了吗?”
葛明指了指客厅左手边的房间:“信号是从那间房发出来的,谁在这间房住啊?”
“你的意思是……这间房里的人在偷听我?”
“对。她是谁啊?”
洪琳把照片递给葛明:“是她。”
葛明接过照片:“在你房里装窃听器的是你爸的女朋友?你爸的女朋友是你的同单元室友?有没有搞错啊!”
洪琳依然十分冷静:“我第一眼看到照片的时候也没想到是她,她和照片上的样子的确有一些差距,但我还是认出来了。她一定是在跟我爸分手后整容了,而且……我想,章月影这个名字,也不是她的真名。”
这时,洪琳的电话响了,田春达焦急地在电话中说道:“小洪,你还记不记得,你那天告诉过我,你邻居的朋友脖子上有紫痘。我们当时都以为那男人是危险人物,但事实上,真正危险的,是你的邻居!”
12
田春达挂断电话之后,郝东拿着章恩彤的照片问:“谁啊?你们说她像谁啊?
孟晓春说:“告诉你吧!这是章恩彤——雅尚服装公司的前专属模特, 现在是林佩的经纪人!”
“哦一一”郝东恍然大悟,“怪不得呢!我记得洪立辉死的时候,林佩来咱们这里录口供,她左一个‘她们说',右一个‘她们说'。我们问她 ‘她们’是谁,她说是她的经纪人。”
“对!”孟晓春点点头,“于是我们把林佩的经纪人也请来了……她一走进来,完全抢了林佩的风头,跟林佩比起来,她才更像明星。没想到她真的是模特出身。”
田春达若有所思地说:“上次林佩来报案说她的电话被人偷听,而且说她怀疑是经纪人也就是章恩彤做的手脚。我当时还不明白章恩彤这样做的动机是什么,现在,都对上了。正是因为章恩彤当年被庄浩明曝光,她才唆使林佩去做庄浩明的情妇。而她在林佩的手机里装窃听器,则是希望通过林佩掌握庄浩明的行踪。”
“对!”孟晓春接着说,“章恩彤这么做的目的就是要杀死庄浩明,因为庄浩明当年公开了她是艾滋病毒携带者的身份,导致她家破人亡,事业跌落谷底。多年后章恩彤改头换面化名章月影,控制了胆小没有主见但颇具姿色的林佩,实施自己的复仇计划。我们从别墅谋杀案中也能看出,凶手对别墅的内部构造和死者的起居习惯都非常了解。章恩彤作为林佩的经纪人,通过林佩了解庄浩明一点儿都不难。”
“嗯!”郝东拿起自己前段时间画的犯罪嫌疑人画像,“章恩彤也符合凶手的外部特征,身高在一米六八到一米七二之间,体型偏瘦……”
“可是别墅的管家赵婶说凶手,也就是那个双皮奶师傅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性啊!”孟晓春满脸疑惑。
田春达笑了:“不要忘了,章恩彤重返娱乐圈时,她是从化妆师做起的,你也知道,这些化妆师能把二十几岁的年轻人打扮成八十岁的老太太。所以,章恩彤要想假扮成一个四十几岁的中年人并不困难。不过,让我有些意外的是,据洪琳说,她与洪琳分租两个房间,后来我查过,她们在合租之前并不认识,章恩彤比洪琳早住进去半年。”
“也许是巧合。”孟晓春的眼珠转来转去。
田春达摇摇头,“这绝对不是巧合。刚才洪琳告诉我,章恩彤也在她的房间装了窃听器。你们还记得吗?天堂KTV监控录像里的女人,双皮奶师傅的拼图,还有章恩彤的照片,我们都说她像洪琳……”
“我知道了,田队的意思是,章恩彤不仅杀死了洪立辉,还杀死了庄浩明,我们在录像上看到的,和拼图上的,都是章恩彤。她窃听了洪琳和林佩,才知道洪琳和洪立辉都会在天堂KTV出现,后来还知道洪琳那天晚上在别墅外偷拍,所以,她扮成洪琳的样子出现在KTV,杀人后将罪责推给洪琳。还有,洪琳的摄像机拍到庄浩明独自躺在卧室时,窗帘曾被拉合了几分钟,紧接着又被拉开,这一定是章恩彤做的,她拉上窗帘杀害庄浩明,离开时再把窗帘拉开。”
“哇……这个女人太可怕了。”郝东肯定地下了结论,同时也提出了疑问,“可是,章恩彤跟洪立辉是什么关系呢?”
田春达拿出两张复印件,“我不是说过吗?章恩彤这个名字我曾在哪里见过,后来我终于想起来了,这个名字我见过两次,一次是在中国疾病控制中心的艾滋病毒携带者备忘录上,上次查洪立辉的艾滋病备案情况时偶然看到了章恩彤的名字;另外一次是在戒毒所的探视名单上,洪立辉强制戒毒期间,章恩彤曾去探视过他。章恩彤是洪立辉的前女友。”
孟晓春说:“我们以前分析过,洪立辉的死有可能是被感染的艾滋病毒携带者的报复,这么看来,章恩彤是被洪立辉传染的。”
田春达打开抽屉,拿出一本卷宗,“今天凌晨技术部门向我们提供了一个新的线索,他们在庄浩明的床沿上找到了半枚血指纹,而这枚指纹不属于庄浩明、林佩甚至是赵婶其中的任何一人,也就是说,这很可能是凶手留下的。我们可以大致想象一下案发时的情况,假定凶手是章恩彤的话,章恩彤趁林佩洗澡的时候,来到卧室里,她先是侧身拉上了窗帘,然后再爬上床。由于当时庄浩明背对门口躺在被窝里,并没有察觉到异样,直到章恩彤一刀割断庄浩明的股动脉,庄浩明才惊恐地转回头来。当他看到一个陌生女性时,本能地推开她,章恩彤被这样用力一推,重心不稳,不得不用手支撑床沿,就在床沿上留下了半枚沾有受害者血迹的指纹。”
孟晓春接着说:“我们曾在KTV的后巷发现一段用过的保鲜膜,那段保鲜膜有很大的破损,技术部门的同事将保鲜膜上的痕迹复原了,是一个鞋印,与我们当初在303K房发现的半枚鞋印完全相符。初步推断,凶手应该是在自己穿的长靴上缠上了保鲜膜,为的是不留下任何脚印。但保鲜膜极易磨损,因此凶手就在现场留下了半枚鞋印。”
郝东说:“转了一大圈,现在总算是有些眉目了,田队,我们应该申请搜查令,找出章恩彤穿到作案现场的鞋,并比对她的指纹。”
田春达摇了摇头,“我不赞成这样大张旗鼓地去寻找证据。嫌疑人是艾滋病毒携带者,这类人在心理上有一定的特殊性,所以我认为还是找到确凿证据之后直接抓捕更合适。而寻找证据这个环节,我们可以采取些非常手段——那就是请求洪琳的帮助。”
田春达的话音刚落,一名警察走进来:“田队,洪琳和一名记者来找您。”
洪琳和葛明走进来,洪琳掏出窃听器,对田春达说:“田队,这就是在我房间里找到的窃听器。阿明帮我查过了,收音源来自我的隔壁。那间房里住着的就是我上次跟你说过的曾经自杀的邻居。而且我现在也已经知道,她是我爸爸生前的女朋友。对了!你刚才在电话里说她是个危险人物,是因为她是艾滋病毒携带者吗?”
田春达点点头:“没错,你的邻居章月影,原名章恩彤,是雅尚时装公司在百货专柜发掘的模特。几年前,她患有艾滋病的事实被庄浩明曝光。”
“但是田队,你有所不知,尽管章月影把不同的男人带回家来,把病毒传染给他们,但她却在保护我。”
“怎么说?”
“我跟月影一起住,她总是非常认真地用消毒水把厨房、客厅和洗手间擦得干干净净,我搬进去这么久,从来没有打扫过共用区域的卫生。而且,上次月影帮我收拾打碎的瓶子时,不小心割破了手指,她坚决不让我靠近她,直到她清理干净……”
办公室里所有人都沉默了。田春达清了清嗓子:“小洪,目前我们掌握了一些线索,章恩彤很可能是杀害你父亲和庄浩明的凶手,不过我们需要你的帮助才能令这些线索变成证据,我希望你用最隐蔽的方式找到她的指纹,如果可以的话,还有一双白色的高跟长靴。”
“不可能!”洪琳坚定地反驳,“她只是一个承受着巨大心理压力的艾滋病毒携带者,绝不可能是杀害我爸的凶手。”
田春达说:“你冷静点儿,我们都必须面对真相。”
洪琳沉默了几秒钟:“好,我帮你调查!我要亲自证明她不是凶手!”
13
洪琳和葛明站在章月影的房门前,两人戴上手套,洪琳从工具箱里掏出一根极纤细的铁丝,插进了锁头。三十秒之后,锁“啪嗒”一声打开了,葛明推开门,章月影一尘不染的房间呈现在眼前。葛明低声嘀咕:“怎么看着像医院的病房啊?”
洪琳一边打开衣柜一边说道:“她有艾滋病,一点儿小病菌都可能引起感染,所以她特别爱干净。”洪琳用手指在衣柜底层敲击着。忽然,她转身对葛明说,“这里!这里有个暗格!”
果然,一双白色的长靴静静地躺在里面。洪琳激动地把长靴拿出来:“找到了……”忽然,洪琳的脸色又沉了下去,“这……和上次我去天堂 KTV偷拍洪立辉时穿的款式一样! ”
“喂,你看……”葛明又从暗格里拿出一副假发,“跟你的发型一样……”
两人把长靴和假发放进公安局专用的物证袋里。紧接着,洪琳又从暗格里找出一套啤酒妹的套装。“这……这是天堂KTV的制服……”洪琳愣住了,泪水从眼中涌出。“是她……真的是她杀了我爸爸……这套制服是我的,她一定是在K房里杀了爸爸之后,把满身是血的制服给我穿上,而她穿着我的衣服逃跑了。当时我在K房里醒来时就觉得裙子不对路,长了很多……”
两人悄悄离开房间,锁上门。上了车,葛明说:“阿琳,我们先把这些拿给田队化验,等结果出来我们再想办法。”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市公安局的技术人员正在争分夺秒地进行物证鉴定,田春达趁这期间,向洪琳讲述了章月影在庄浩明别墅里的大致作案经过。
“当然,章月影事先从林佩那里了解到双皮奶师傅生病缺勤的事,于是她化装成中年女人,趁林佩洗澡、庄浩明在床上的时候骗过赵婶,潜入别墅厨房,佯装制作料理。而赵婶安排好冒牌师傅之后就去清理游泳池,但事实上,她是担心在对面楼房里拍摄的你们二位做出什么过火的事,毕竟是她帮你们打开了卧室窗帘,所以赵婶一直站在院子里关注着对面楼上的情况。这就给章月影制造了机会。章月影来到二楼的浴室,换上正在洗澡的林佩的拖鞋,再上到三楼,一刀割断庄浩明的股动脉。然后,章月影又从三楼回到二楼浴室,换上自己的鞋,再用倒退拖地的方法擦掉了自己留在别墅里的脚印。至于章月影为什么能一刀致命,这还要提到你爸爸。你爸爸染上毒瘾以后,章月影用针具帮他注射,所以她能准确地找到血管的位置。”
这时,法医走了进来,他将鉴定报告递给田春达:“田队,半枚血指纹和保鲜膜上的鞋印都能与所提供的比对样本作同一认定!”
田春达对孟晓春和郝东下达命令:“立即集合警力……”
“等一下!”洪琳走到田春达面前,“田队,你可不可以给我一点儿时间,让我去劝月影来自首?”
田春达没有回答。
“拜托你了田警官,虽然她是个极度残忍的凶手,但她也是个受害者。如果不是爸爸将病毒传染给她,她的人生不会是这样。我们可不可以给她一个机会?”
14
“吱呀” 一声,门开了。
房间里灯火通明,章月影静静地坐在客厅里。洪琳跨进屋门,用力把门关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章月影抬起头来,平静地说:“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果然,刚才回来,我发现丢了几样东西……”
“你是不是很早之前就知道洪立辉是我爸爸?”洪琳冷冷地问。
“是的。你搬进来的第一天我就觉得你跟辉哥很像,尤其是鼻子。你说你是香港人,姓洪。我就更确定你是他女儿了。辉哥以前喜欢让我帮他拔白头发,他的头发我都留着,我去做了亲子鉴定,所以我比警察更早知道你们的父女关系。那时候,你爸爸还活着。”
“你为什么要杀我爸爸?”
“我的病是他传染给我的,是他毁了我的人生,是他害死了我爷爷……”
“害死你爷爷的是庄浩明!”
“所以我让他们都到下面去陪爷爷。”
洪琳的眼泪流了下来:“你是怎么杀死我爸爸的?”
15
时间又回到9月25日晚。
“洪立辉快到天堂KTV了?得!我即刻出门啊!放心啦阿明!”洪琳挂掉电话,穿上白色长靴,“咚咚咚”跑出客厅,正要开门出去,却被章月影拦住了。
“小洪!来来来先喝碗汤!你们香港人不是都喜欢……”
“不喝了!要迟到了!”
“哎呀!来吧,我还有事要跟你商量呢!”
洪琳只好坐下来:“什么事啊?”她一边端起汤碗,一边望了望墙上的钟。
“这样的,你也知道我是做化妆的,我们公司最近想招一批内衣模特, 你条件这么好,我想介绍你……”
“我不是那块料啦!娱乐圈不适合我……”说着,洪琳一口气喝掉碗里的汤,就要起身离场。
但章月影并不罢休,她用力抓着洪琳的手臂,开始喋喋不休地讲述内衣模特的风光。洪琳满脑子都是自己的跟踪任务,四十分钟后,她终于摆脱了章月影,匆匆忙忙出了门。
洪琳走后,章月影收起空汤碗。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洪琳喝下了混有少量安眠药的汤水,并成功地被自己拖延了一段时间。章月影洗净汤碗之后,回到房间换上自己事先准备好的KTV制服、长靴、假发,精心装扮一番后,章月影摇身一变,成了洪琳。
天堂KTV314号房,章月影推门进去,“辉——”她甜甜地叫了一声。
独自一人的洪立辉正拿着麦克风,对着电视机唱着一首《把悲伤留给自己》,他听到熟悉的声音,转回头来,先是吃了一惊,紧接着便转惊为喜,上下打量着章月影:“是你?哇!几年没见更漂亮了!”
章月影走上前,用双臂钩住洪立辉的脖子,抬起一条腿缠住他的腰: “辉哥,我好想你啊——"这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章月影甚至已经忘记,她与洪立辉曾是真心相爱的伴侣。“辉哥,趁你的朋友还没到,我带你到别的房间玩玩好不好?”
洪立辉求之不得。他丝毫没有察觉,章月影的白色长靴上缠着保鲜膜。
从314房到303房,章月影一直用自己饱满的双唇摩擦着洪立辉的耳垂,她并非为了调情,而是为了躲避监控镜头。洪立辉用自己肥胖的身躯撞开303号房之后,他一眼就看到了在沙发上沉睡的洪琳。
“哇,这个女孩儿好靓!”洪立辉色心又起。
“辉——”章月影揽住洪立辉肥胖的腰,镇定地摸出自己特制的刀片, “你看我们穿了一样的制服,她是我的同事,你喜欢她吗?我可以帮你介绍。”
“好啊好啊!”洪立辉摸着章月影的脸,“多少钱我都肯岀!”
说时迟那时快,章月影以闪电一般的速度将刀锋用力在他的脖颈上划过, 一道寒光过后,猩红的液体从洪立辉脖颈上喷出,溅在章月影的绿色制服上。
“你……”震惊和恐惧的表情在洪立辉脸上定格,他双腿一软,“咚”的一声跌倒在地,“为什么……”
章月影咬牙切齿地抹掉脸上的血迹:“你把脏病传染给我!我死!你也别想活在这个世上!”
洪立辉挣扎着向前爬去,他爬到洪琳脚下,伸出手握住她的脚腕,用尽全力摇晃着她:“救我……救救我……”
章月影冷笑:“没用的!我给她吃了安眠药,而且她刚才又被客人灌了酒,没那么快醒来的!不过辉哥,念在我们相识一场,在你临死前我告诉你,她就是你抛弃的亲生女儿!我以前一直想不出怎样杀死你才最完美,直到你女儿出现……这是我为你准备的死亡仪式……”
洪立辉的视线渐渐模糊……
章月影亲眼看着洪立辉失血过多死亡后,她快步走上前,将洪立辉身上的钱包证件拿走,并将自己满身鲜血的制服换给了洪琳。紧接着,她手脚麻利地打开窗户,沿着下水管从后巷逃跑,中途她发现脚底的保鲜膜已经磨破,于是懊恼地将保鲜膜扯了下来……
章月影说到这里,洪琳已经泣不成声。良久,洪琳才哽咽着说道:“用烧炭这种方式自杀,是不是我爸爸教你的?烧炭自杀在香港多见,内地很少有的。”
章月影点点头:“五年前,你爸爸知道再也生不出孩子,他曾用这种方式自杀,是我救了他。”
“那么粤语呢?我知道你听得懂,也是爸爸教的?”
章月影点点头,“他不仅教我粤语,还教我做生意,以前我们合伙开了一家公司。”
洪琳冷笑一声:“哼!爸爸还真是教了你不少东西!那些被你带回家来的男人,他们大概都不能幸免于难吧?月影,你怪爸爸把艾滋病传染给你,你还不是一样?你跟他一样卑鄙!”
“你知道那些跟我上床的都是些什么人吗?他们是人渣! ”
“那你也没有权力夺走他们的生命!”洪琳抬起眼,望着比她高出半头的章月影,“每个人的生命都是宝贵的,即使他们道德沦丧坏事做尽,我们都无权做地下判官,唯一能裁定他们生死的,只有法律。尽管法律的裁定不一定能让所有人满意,但却是唯一正确的途径……”
“那好吧!”章月影打断了洪琳的话,“你告诉我,庄浩明间接害死我爷爷的行为,法律会怎样裁决他?”
“没错,庄浩明当年公开你病情的行为,的确还没有相关法律能制裁他。但是这么多年,通过宣传教育,许多人都已经懂得,艾滋病毒携带者只是有病,而不是有罪。越来越多的人已经放弃错误的观点,不再对病毒携带者抱有歧视。何况,月影,就算全世界都不理解你,都歧视你,但我不会! 我们是朋友,我不会歧视你……”
听到这些话,章月影沉默了。良久,一滴晶莹剔透的泪珠从章月影的眼中滚落。
洪琳伸岀手,擦拭章月影脸上的泪水:“月影,去自首吧,我会请律师帮你争取减刑的。”
章月影站起身来,“不用了,死对我来说并不可怕。我这一生,已经死过很多次了。”说着,她打开大门,等候在门口的警察拿出了手铐。忽然,章月影转回身来,对洪琳说,“既然你说你不会歧视我,那么……在我走之前,你愿意给我一个拥抱吗?”
洪琳大步上前,伸出双臂,紧紧拥抱了章月影。一瞬间,章月影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自杀醒后的暗淡黄昏,洪琳握着章月影的手,对她说:“月影,无论怎样……我们都要像狗一样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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